夢想之鄒志工團．阿里山腳下的夢想教室

今天，我們將離開台東，完成最後的徒步，抵達都蘭。大伙兒經歷了三天打工換宿的日子，心態上稍微鬆懈，前一天晚上集合開會時鬧哄哄，花了一點時間才整頓大家的心理狀態。

凌晨四點半，摸黑清醒，一時之間無法適應，大家拖著疲憊的身體將棉被折好，收拾行李，一一配戴徒步裝備。走到忠合宮一樓的餐廳，領取自己的早餐，邊吃邊搽防曬，彼此之間默默無語，因為都有一點兒累。

今天的重點行程是七公里彩虹挑戰賽。延續傳統，在漫長的徒步中，安插長跑競賽，每一公里拿一條彩帶，集滿七條，抵達終點。主要概念是，希望在以團隊為單位的集體行程中，有一個屬於個人的、自我實現的挑戰，例如第一屆手獵飛行的玉長公路挑戰賽。當我們走在人群裡時，跟著別人的腳步向前走，比較輕鬆省力，也不太容易感到孤單，能夠輕易地拿出自己的力量；但如果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，我是不是會輕易地停下來，屈服於自己小小的疲憊呢？

這次的挑戰賽直接在省道上進行，路況稍微複雜，砂石車多。前一天晚上，為了安排路口指引的人力，志工們也是討論到了深夜。這次籌備活動的人力吃緊，一共只有十二位工作人員，挑戰賽進行的當下各有各的事要做，還要分配七個路口指引點、以及每公里發彩帶的人手，實在是讓人傷透腦筋。

第一屆手獵飛行的玉長挑戰賽，阿南是冠軍；今年，他是隊輔長，阿南說：「雖然也有點想跑，但我的責任，應該是要照顧弟弟妹妹們。」於是阿南主動地落在最後面，陪著阿誠跑跑走走、慢慢前進。

志工們對於挑戰賽其實也都躍躍欲試，然而幾乎每個人都必須在某個路口站崗，因此最後討論了一個折衷的方法：當隊伍完全經過以後，想要跟著跑的志工，就可以跟在隊伍的後方，從中途加入挑戰賽。

我站在離起點一公里的巴沙哇力部落，看見孩子們紛紛經過我的面前。由於才離開一公里，隊伍還沒有散得太開，幾個國中男孩跑在最前面，他們經過的時候，向他們喊聲加油：「唷～跑得蠻快的嘛！」他們就露出羞澀且得意的表情，看起來還沒有很累。

高二的團長阿杰跑在這群男孩後面，好整以暇，呼吸平穩，待會兒前方男孩開始降速以後，阿杰就會將他們一個個超越。

人群開始拆成三三兩兩的隊伍，步伐一致地漸漸整合到了一起。跑到很疲憊的時候，每一步都讓人想要放棄，此時，如果身邊有其他的跑者存在，就可以激勵自己再多堅持一點點。雖然美其名為挑戰賽，每個人都是爭取自己個人的榮譽，在過程中，其實還是會找到適合自己步伐的伙伴，彼此配合，用相似的速度前進。

就這樣，又跑又走地，大概花了半小時到一個半小時，所有的人陸續到了終點──美麗灣飯店的停車場。然後直接走到莿桐部落的淑玲姊家，午休的場地就在淑玲姊一家人搭建的海邊小屋裡，海風穿越太平洋面涼涼地吹來，挾帶一點點沙石的顆粒。

下午，換上泳裝，或者直接將褲管捲起。踩過炙熱的沙灘，我們走進湛藍色的海洋。

孩子們在海裡戲水大約一小時以上。志工們大多加入，有一些人站在一旁，將雙腳浸入起落的潮水，遠遠地拍攝他們玩耍的樣子，或者就只是看，或者聽他們戲水、玩耍、笑得很開懷的聲音，好像有一些些身體裡的疲憊，被這樣的聲音輕輕地撫平了。

走到都蘭，旅行就結束了。不再有徒步了，在都蘭國中渡過最後兩個夜晚，第三屆手獵飛行就圓滿結束。這代表著：集體行動、穿著一樣的衣服、在烈日下緩緩前進、參與各種挑戰和體驗、在不一樣的地方唱著一樣的歌，這些夏日裡的瘋狂行徑都將結束。然後大家各自回家，面對屬於自己的生活，三年級的孩子選填志願，到其他的地方去；志工也有大學畢業的，他們同樣也有自己的方向必須出發。

晚上，志工之夜在都蘭國中的圖書室裡舉行，從創團第一年就加入，至今終於要畢業的志工善善和大家說：「這次的活動叫做『為夢想走』，但如果說你們以為，『為夢想走』指的就是這十二天的徒步的話，那麼這樣的想法可能有一點太淺短了。我希望，這幾天的經歷，可以變成你們人生的一小部分、一個小小的過程……

「我希望，在我離開這裡、到別的地方去追尋我自己的夢想以後，還可以偶爾接到軒志或秀華的電話，告訴我說誰誰誰終於考上了廚師、誰誰誰終於成為了一個畫家……如果有這樣子的事情發生，我想我應該會很開心吧！因為你們終於追求到你們的夢想了！而且我們也可以了解彼此的生活，我想我們之後或許還是會再見面，但不會像現在一樣頻繁，我還是會默默地關心你們，因為我們是一家人。」

手獵飛行第九天。中午，小朋友們告別民宿老闆，紛紛回到台東巿。我們在台東大學集合，準備開始晚上的打工換宿分享會。

志工們忙著場佈，小朋友們在會場前埋頭製作分享簡報，也有一些人閒逛、閒聊，享受久違的人群。

高三的Uongo剛考完指考，這次在晃晃二手書店打工，被認為是七組裡工作最「輕鬆」的一組，據他們自己說，在晃晃最重要的工作就是「和客人閒聊」。

Uongo和我說：「在晃晃遇見了好多背包客，他們看起來好有自信、好自由，和他們聊天有一種好奇妙的感覺。像他們知道我們在徒步旅行，都會問說我們『走這趟路是為了什麼』，很想知道其中的意義。」

我於是問Uongo：「那麼你怎麼回答呢？」

Uongo說：「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啊，就不由自主把你們講的那套講出來：什麼用自己的雙腳認識這片土地，透過旅行的方式尋找通往自己未來的路……等等。」

我笑了起來：「哈哈你根本就被志工團的文宣洗腦了嘛，你好像代言人哦哈哈哈哈。」

Uongo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：「我也好希望以後上了大學，能夠像他們一樣，到處走走，看很多事情，然後能夠這樣，和路上遇見的陌生人隨意地聊天。」

分享會在七點開始，由於民宿的位置大多離台東巿很遠。只有「晃晃二手書店」和「椰林觀海民宿」的老闆能到場為孩子們加油。去椰林觀海民宿打工的是高二的Yu'fafoinana青年團團長阿杰，阿杰說：「這幾天工作說累不累，說輕鬆也不那麼輕鬆，我也一直問自己到底學到了什麼，對我而言印象最深的，應該是從老闆身上學到的一種態度。像我們的民宿裡有很多椰子樹，有一天，一個客人就問說能不能喝椰子汁，我就和他說：我們這裡沒有供應椰子汁。老闆知道了這件事，就和我說：我們這裡那麼多椰子，但如果客人在大熱天裡，忽然想喝到冰冰涼涼的椰子汁，我們讓他達成他的心願，讓他覺得很開心，這件事不是很有意義嗎？」

在各組的報告中，我特別注意「美人歸」民宿的心得分享。因為這一組出發那天是我負責紀錄的，另一個原因是，組員小翰在去年的「職場體驗」活動中，也是我負責紀錄的小隊員。因為種種原因，我特別期待聽到他們從這趟體驗活動中，學習到的心得。

小翰說：「我們這幾天的工作，就只有割草，上午割草，下午也割草。到了傍晚老闆就載我們去海邊玩。割草以前在家裡就常割，只是因為太陽很大，所以就很累。昨天上午，我們三個人一邊割，一邊有點在偷看時間什麼時候會結束，然後老闆來了，我們以為他是來接我們回去，結果老闆看了一下我們割的草，就和我們說割太少了，他說：

『反正太陽那麼大，你們割快一點也是累，割慢一點也是累。那如果這樣的話，為什麼不好好把自己的工作認真做好呢？』

中午我們回去休息，我們三個人就在房間裡反省這件事。下午就超認真割，結果下午割了一整台卡車的草，上午同樣的時間就只割了一點點，嗯，就是怎麼說呢？很明顯啦。」

一邊聽孩子們分享，我一邊回憶他們去年此刻的樣子。國中生正處於每一天都會長大一點點的年紀，和去年相比，許多人的臉孔、身高、胖瘦，乃至於表情、神態，都有了顯著的成長。和他們相處時，除了一天一天累積的熟稔之情，我最喜歡的，就是看見他們站在人群前侃侃而談，把自己的故事說出來的樣子，這時候，總是會打從心底、由衷地感到開心。

分享會結束以後，大伙兒又排成路隊，魚貫地走出台東大學。走到忠合宮的香客大樓，洗澡、洗衣，集合開會，躺平過夜，等到香客大樓走廊上迴蕩著沉沉的鼾聲，志工們才清點行李，結束一天的工作，跟著也加入鼾聲的行列。

打工換宿第二天，今天我們向南觀察，我、攝影大姊、兩位隨隊紀錄四人一起出發，離開台東巿，到了知本。準備尋找傳說中的「風車教堂」。

不幸的是，我們沒有找到正確的路口，走了超難騎的山路，全身狼狽地到了民宿，走進民宿餐廳，三位女孩在餐廳裡幫忙，一看見我們，非常興奮地拉著我們坐下、倒紅茶給我們喝、又拉我們去看她們的房間。

其中一個人忍不住說：「我們應該打擾到他們工作了吧？哪有打工的人可以看見朋友就在那邊聊天嬉鬧的？不是說好我們完全不能干涉他們嗎？」

我們退到花園裡討論，這才發現大家對於隨行人員的職責想法不同，有人認為，應該要盡量不和小朋友接觸，拍幾張照片就離開；有人認為，應該要積極把握各種教育的機會，了解小朋友的狀況，適時地給予輔導與協助。

一時之間莫衷一是，討論了好一陣子，進去拍了幾張照片，就離開了風車教堂。

然後繼續往南，到了知本以南的三和村，這裡的民宿叫「山采家」，在這裡打工的是Asuka和Mo'o，他們昨天搬了一整天的磚頭，今天的工作是整理庭園。老闆娘分享長期經營打工換宿的經驗談，對兩名國中男孩的工作態度讚譽有加。老闆娘說：「我們長期經營打工換宿，應徵的人很多，但我對於22歲以下的大學生，其實都會稍微篩選過。」

我們問：「如果22歲以下都會被篩選掉，那為什麼會答應國中生來打工呢？」

老闆娘說：「因為我是先看見你們的計劃裡，這些孩子都是從屏東一路走過來的，我想說，這樣的話，應該至少還是有一定的成熟度，不會把工作放著就擺爛吧？」

告別老闆娘。又回到知本，拜訪今天在「踢踏民宿」的最後一組。中午已經來過一趟，當時他們正在午休，使用餐廳裡的卡拉OK設施玩耍，蹦蹦正在唱歌，看見我們，她有點害羞地說：「我覺得我們可能是最幸福的一組耶，在這裡工作好輕鬆哦，而且休息時又可以一直玩……」

阿豪一個人默默地站在旁邊，我們問他不去玩嗎？他搖搖頭。於是我們就開他玩笑：「你該不會那種沒有工作就感到很空虛的人吧！」阿豪竟然點了點頭，他說：「我們五個人昨天睡在一起，就開冷氣睡得很舒服，早上醒來，我看見別的房間，水桶裡只有一點點的水，我們這間的水桶有超多水，我忽然覺得好有罪惡感哦，而且今天上午又整個沒有工作，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！」

我們鼓勵阿豪可以主動要求，或者打掃一下環境。他點點頭，但是仍顯得很不好意思。幸好，下午回去拜訪時，發現他們終於有了一些粗重工作，聽說阿豪砍倒了一棵樹。我想，他現在應該比較沒那麼內疚了吧！

回到總部，志工們交換心得，難免會討論「小朋友到底有沒有被當成貴賓妥善照顧呢？」「他們到底有沒有在過程中獲得成長呢？」每一組都有不同的際遇，有人可以在冷氣房裡工作、有人必須在大太陽下勞動，每個人獲得的事物深淺不一，各自都有辛勤耕耘的時候，也有盡情玩耍的時候。成長終究是每個人自己的事，我們設計活動、籌備活動、進行活動，只求他們用心體驗，平安出門，健康回家。雖然有時候，我們的預先期待，和真正發生的事有著些微差異；雖然我們無法確定，小朋友在活動中到底學到了什麼，但與人相處，本身就是一種學習，這世界上不存在有一無所獲的旅行，現在，我期待明天他們在分享會上的報告。

「手獵飛行」以來頭一遭，我們在不同的時間醒來，各自背上自己的行囊，出發，到別的地方去，等待第三天會合。

「手獵飛行」的概念是：以一場挑戰意志力的旅行為主軸，在路途中尋找可延伸出去的主題，例如認識不同的朋友、獵取未來需要的能力、進行各種體驗。

這次的體驗活動正是打工換宿，事前大約進行了四個月的籌備。我們先教導小朋友使用google地圖，找出距離適合的民宿，然後一家家詢問打工換宿的可能──小朋友們很害羞，尤其害怕和陌生人在電話裡交談，撥出每通電話前都要進行極大的心理動員，然後一旦沒有接通，他們都鬆了一口氣！

二十個人一共分成七組，大概到了五月底，每組都成功地找到了一家民宿。志工於是開始進行場勘，從嘉義前往台東，與老闆洽談。解釋為什麼會有國中生想要打工換宿。願意提供打工換宿的老闆，多半都為人親切、擁有開闊心胸，對於我們的計劃，表現高度的支持，令人非常感動。

籌備了將近四個月的打工換宿，終於在今天開始。由於每家民宿都在不同的位置，最遠在台東巿北方60公里，最近的就在巿區內步行可達。所以大家各自在不同的時間出發。清晨五點，第一組出發了，獨自走到車站，搭上往北方的鼎東客運。紀錄人員跟隨在後，原則是不能出手解決他們自己的問題。

第一組出發兩個小時後，我在台東巿北方的成功鎮石雨傘一帶，看見他們下車的身影。這一組即將前往民宿「美人歸」，成員是阿傑、小翰、阿誠，老闆說到了台11線105K之後聯絡，他們再去載人。走到指定地點的一處涼亭，小翰拿出手機，準備聯絡老闆，忽然他眉頭一皺，把手機交給高二的阿誠：「欸，沒訊號耶。」

阿誠不死心地撥出電話，的確沒訊號。他抬頭看看坐在一旁的阿傑，又看著拿著攝影機的我們，露出幾個糾結的表情，然後說：「救我。」

我們忍住不笑，阿傑跟著說：「help。」

我們忍住不笑並且按下快門，避開小朋友哀怨的眼神。

三個人很無助，互相詢問「怎麼辦？」，小翰拿著手機在四處亂走，希望可以找到訊號之地。忽然之間，老闆打電話來了，手機響起的剎那，小翰嚇了一大跳。

一到民宿，稍微休息了以後，老闆說這三天的工作就是割草。中午休息，下午割到四點，就可以去海邊玩。這一組的孩子都是乖巧害羞之人，聽到是割草，都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，阿誠低聲說：「反正在家裡也很常割草。」（他們忽略的是，在阿里山上割草，和在東海岸割草，是完全不同的溫度。）

他們安頓了以後，我們又和老闆聊了一會兒，便離開了。今年的「打工換宿」和去年的「職場體驗」最不一樣的是：小朋友會直接住在民宿裡，而我們也完全不插手輔導，放手讓他們自己準備分享報告，每天只有紀錄員前往拍照、採訪。

下午，孩子們工作結束以後，我們又來拜訪。他們在烈日下被曬得全身黝黑，看見我們，就露出一個害羞靦腆、但可能也只是疲憊的微笑。他們跳上老闆娘的卡車，從山上蜿蜒向下，靠近海洋，到了臨近石雨傘的一處小海灘。我們站在岸上，看見他們的身影變小，一步一步地走向海灘，丟下行李、脫下衣服，直到看著他們跳進蔚藍的海水，我們才離開。